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 (ID:eeoobserver),作者:赵柏田
奇异的互文
克莱尔·吉根(Claire Keegan)十七岁那年离开爱尔兰农场,前往美国求学,这段经历让我想到了前些日子看的电影《布鲁克林》(Brooklyn)。约翰·克劳利执导的这部片子里,爱尔兰姑娘艾莉丝因家乡工作前景渺茫,怀着对大城市的向往,离开爱尔兰小镇来到美国,也是当年的吉根这般年纪吧。吉根结束美国的学业后回到爱尔兰,后来成了一位短篇小说作家;电影中的艾莉丝到美国后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与意大利裔男孩、水管工托尼相恋,后来回到爱尔兰度假。她的母亲千方百计想把她留下来,艾莉丝意识到小镇生活的阴暗无聊后,克服诱惑,又重返布鲁克林,回到了她自己的新生活中。一个年轻小说家的经历和一段电影故事,因为观看者混搭在一起,也算是一种奇异的“互文”吧。
吉根自称是“整个爱尔兰唯一一个能养活自己的短篇小说家”,从她的好运气来看,这话应该没有吹嘘的成分。迄今为止,她也就问世了两部薄薄的短篇集,1999年的《南极》(Antarctica),2007年的《走在蓝色的田野上》(Walk the Blue Fields),再加2009年《纽约客》杂志发表的《寄养》(Foster),译成中文不足七万字,一个不长的中篇故事。
《南极》获得了2000年度鲁尼爱尔兰文学奖和《洛杉矶时报》年度图书奖,《走在蓝色的田野上》获得了在英语文学界有一定影响的边山短篇小说文学奖。《寄养》因小说家理查德·福特的青睐,获得了戴维·伯恩爱尔兰写作奖。以几册薄薄的集子跻身世界一流作家之列,可见旧有的文学秩序——获奖、著名作家抬举——的青睐,依然是小说家成名走红的捷径。
中国最初引进的克莱尔·吉根的小说,是她的第二个集子《走在蓝色的田野上》,收入“短经典”文丛。马爱农的译笔很好地传达出了吉根小说特有的那种潮湿、冷峻、细腻周致的文学气息。第一个集子《南极》,姚媛的译笔也堪称上佳。
《走在蓝色的田野上》
[爱尔兰]克莱尔·吉根/著
马爱农/译
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7年11月
沉默、孤独以及爱
吉根是个自觉的短篇小说作家,她写得很节制,也很聪明,对把握叙事有几乎天生的敏感。读她的短篇小说,如同浸入冰凉又明亮的海水,海风吹过,暗流涌动,让人不知所措。这种感觉就好像同时在看画家徐累的画,画面上经年游荡着的马、鹿和其他禽鸟,它们在水中浸足而立,背负青花,帷幕和重屏构建的秘室,如同重重迷宫。大凡这样去写、去画的,都是内心的诗人,都是在作着内心幻像的观看和凝视,既指向感官,也指向精神。
此种精神为何?它就是吉根说的“人与人之间的沉默、孤独以及爱”,是爱尔兰现代社会的欲望、绝望和抗争。她笔下的爱尔兰乡村,男人忙于生计,女人憧憬着爱情,孩子们孤独成长,牧师则纠缠于神职和情欲之间,有人内心狂乱,有人痴情不改,光怪陆离,人人都困在局中。
在吉根看来,短篇小说这一艺术形式,几乎天生就是用来勘探这种精神困境的。1994年,刚开始写短篇故事的时候,她就欣喜地发现了自己的天赋。她说:“文学令人愉快,写出某些美丽的东西几乎是可以做到的,不去做它是一个耻辱。”
吉根的笔触是冷的,风景冷,内心也冷。人的情感,尤其微妙的欲望,似乎一直是她关注的重心所在。读她的文字,似乎笼罩在爱尔兰清晨的淡蓝色雾汽里,一点清新,一点神秘,再加一点暗黑。
《走在蓝色的田野上》的第一个故事《离别的礼物》,是一个黑暗肮脏的故事,讲述一个年轻女孩逃离亲生父亲的长久侵犯。小说时间只有短短一上午,从这个年轻女孩起床后准备动身到飞机上的哭泣。“父亲搬到了另一个房间,你母亲总是在他生日时跟他做爱。母亲去他的房间,他们就在那里求欢……后来,连这也停了,你被打发过去,陪你父亲睡觉。大概一个月一次……”叙述很克制,罕见的第二人称,可能是为了让读者马上找到代入感,去感受女孩的耻辱。
女孩动身出发去机场前,母亲告诉女儿,父亲想最后找她谈谈。于是女孩上楼去和父亲道别,以为父亲或许会给她一份离别的礼物。但这个父亲终究什么也没有给她。“你等着他把钱包拿出来,或告诉你钱包在哪里,让你去拿。结果,他把他的手拿了出来。你不想碰他,可是说不定钱在他手里。焦急中,你把手伸了出去,他握了握。他把你拖到他身前。他想吻你。你不用看就知道他在笑。你挣脱了他,转身走出房间,但他叫你回去。他总是这样。他知道你以为什么也得不到了,就会把东西给你。”
这个狡诈、无耻的父亲在继续侵害她。而她仍然习惯性地没有反抗。小说最后,女孩的哥哥开车送她到机场,当她迈过安全门,把那个黑暗的世界远远抛在身后,她才意识到,一个正常的世界回来了,“在另一边,灯光明亮”,空气中弥漫着香水味儿、烤咖啡豆的香气。“你推门,门开了。你经过亮闪闪的洗手盆,镜子。有人问你没事吧——多么愚蠢的问题——但你忍着,直到打开并关上另一扇门,把自己安全地锁在小隔间里几分钟才哭了出来。”
如果我们在旅途中,看到一个女孩这么旁若无人地哭泣,怎么会想到她背后还有那些黑暗故事?好在,她走过一道又一道门,把黑暗撂在后面了。
《南极》
[爱尔兰]克莱尔·吉根/著
姚媛/译
新经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
2018年1月
《南极》写一个中产阶级女性的出轨,在情欲的驱使下,这个女人坐火车进城,住进了一家旅馆。“每次那个婚姻幸福的女人离开家时总会想,如果和另一个男人上床,感觉会怎样。那个周末她决定试一试。”
精心装扮后,这个女人果然在酒吧里搭上了一个男子。他们喝酒、打台球,并且如预料中地上了床。整个过程中,这个已经上了年纪的女人十分疯狂。但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事情失控了。男人把她带到自己家里。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腕铐在黄铜床头板上。一场虐恋游戏后,男人离开了,把她铐在床上留在房中。
这时她才痛悔,再也不能回到丈夫和孩子身边了。“她能在黑暗中看见自己的呼吸,感到寒冷正慢慢笼罩住她的头部”。“她想到了南极,雪和冰,还有探险者的尸体,然后她想到了地狱,想到了永恒”。女作家初登文坛,写情,写色,都是有点狠的。
蓝,爱尔兰的原色
她缓慢地写着,叙事变得坚定,也自觉了。这显现出她对短篇小说的掌控能力在提高,紧绷着的心似乎也松驰了。短篇小说是一种太过紧张的文体,后面的句子总在驱赶着前面的句子,恰当的松驰反而可以让小说飞升起来。
用作书名的《走在蓝色的田野上》,这个短篇是两本集子中最为抒情、动人的篇章。这是一个相爱又不能在一起的哀伤的故事,吉根讲述得隐忍而克制。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牧师,他曾经因为信仰放弃了对一个姑娘的爱,现在,这个姑娘要结婚了,牧师是婚礼的主持人。
小说开头,牧师在等待新娘的到来,曾经心爱的姑娘嫁作人妇,他的心情是不平静的,这样的场景甚至有些悲伤:“这是一个令人神清气爽的日子,天气晴朗,有风。五彩纸屑被吹散在墓碑上,人行道上,和通往墓地的小路上。那棵紫杉树上,有一小片面纱迎风发抖。”
牧师和新娘的这层关系,小说开始并没有交代,而是从婚礼缓缓展开,一点点地从新娘、牧师的动作和情绪展现他们的过往。所以,整个故事是一个倒置的视角,小说开头的婚礼场面,其实是两个相爱而不得的人充满遗憾的结局。
婚礼中的合影环节,两人也都尽量克制着情绪。神父凑过去,但并没有碰到她,他注视着她头皮上的那道白线把富有光泽的红色秀发一分为二。她看上去很平静,但手里的花束在颤抖。“你肯定冷了。”他说。“没有。”“肯定冷了。”“没有,”她说,“什么感觉也没有。”“终于,她看着他了。一双绿眼睛冷冰冰的,看不出任何表情”。
然后出现了那个珍珠项链的细节。舞会上,新娘的珍珠项链断裂了,滚落到了牧师脚边。这无疑是难堪的,却使他们有了一次近距离的面对。牧师回忆起了和这姑娘的一次次幽会,他的宁静被打破了,因为“温柔比伤害更让人无力招架”。当时两人偷偷恋爱,新娘曾要求他放弃神职娶她,牧师没有这么做,才有了今天这场婚礼。他开始心疼新娘,后悔没有带走她。他想,如果新娘落泪了,那么他将放弃神职,带她离开。
“神父一伸手捡了起来。珍珠在他手里温乎乎的,还带着新娘的体温。这比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更令他愕然。神父走过舞池。新娘伸出双手站在那里。当他把那颗珍珠放在她掌心里时,她深深地凝望他的眼睛。她眼里噙着泪花,但是她太骄傲了,不肯眨眨眼皮让泪水掉落。如果她眨了,他就会牵起她的手,带她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至少,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但这姑娘太骄傲了,她强忍着,不在牧师面前掉下眼泪。“他看着她摊开的掌心里细细的纹路,看着珍珠一颗颗增多。他又抬起目光看着她的脸。”新娘的脸,再度离他远去了。一出无言的悲剧戛然而止,故事没有朝着读者期望的方向发展。
这一紧张的场面过去后,吉根再次让叙事松驰下来。她写道,牧师离开婚礼现场,向郊外的田野走去,这一回,真的是风清云淡了:
“一朵闲云在天空漂浮,那样苍白,那样突兀,像是另一个日子留下来的云。他想起了紫杉树上的那一片面纱,便把手放进口袋摸了摸。他把面纱拿出来,让它飘落下去。没等面纱落到水面,他就后悔了,他曾有过机会,现在机会已经失去。”
牧师顺着田野上的一条小路去找了一个中国按摩师。最后他重归了宁静,坚定了自己作为一名神职人员的信念。“上帝在哪里,他曾经这样问,今晚上帝回答了,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野醋栗丛的浓郁气味。一头绵羊从沉睡中醒来,走过蓝色的田野。头顶上,星星慢慢滑入自己的位置。上帝就是自然。”这样的笔墨,如有神助。含蓄隐晦的东方文化符号的出现,在新一代欧美小说家那里可能也是一种时尚,就像中国唐朝的寒山诗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在美国激进青年中的复活。
《护林员的女儿》写爱尔兰传统家庭,似乎同样是黑暗的。男主人是个护林员,耕种放牧,女主人操持家庭,一家子过得平淡而乏味。偏偏这家的女主人玛莎是个对生活有期待的人,有期待就会有痛苦,所以总想着从这个荒凉的地方逃离。于是出现了一个玫瑰花商人,一段孽缘,她生下一个女儿。
小说里有一只叫“法官”的猎狗。它是护林员捡的,给他女儿当玩伴。知道女儿不是亲生的,自然不爱。这个护林员也够倒霉的,被戴了绿帽不说,亲生的儿子还是一个白痴。一家人的生活,人到中年,大势已去,下半辈子不过走下坡路罢了,但还是会有对爱的缺失的痛感。那只狗被原主人带走后,女孩问她母亲,“你知道什么是爱?”这话是要把大人给噎着的。最后“法官”回到了那小女孩身边,他们的房子也给白痴烧掉了。可是谁在乎这场有点魔幻的大火呢,过去成为了乌有,火光中,他们一家似乎是高兴的。
吉根在这几个小说里,一直让故事笼罩在她喜爱的颜色里——蓝。飘着小雨的蓝色的天空,蓝色的火苗,蓝色的田野。蓝,那是哺育过乔伊斯、叶芝的爱尔兰的原色,也是梦幻的色彩。
趟入欲望的深水区
修订版的《走在蓝色的田野上》收入了《漫长而痛苦的死亡》,和《南极》一样,这也是一个旅馆小说。离开田野和农庄的女性下榻于某个旅馆,说明她们有欲望,希望在路上发生些什么。《南极》寒冷而绝望的结尾,宣告了中产阶级妇女情欲梦的破碎。《漫长而痛苦的死亡》里,女性则在努力脱离男性社会的注视。
这个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女作家,她在生日那天驱车来到海边的一个旅馆,这个旅馆曾经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海因里希·伯尔的故居。她在旅馆里喝咖啡、做蛋糕、读小说,去海边游泳,看一群可爱的小母鸡跳向悬崖上的沙土里,一个人悠哉游哉。这时闯入了一个不速之客,一个德国男子似乎在窥视她。在一次造访中,这个男子开始对她的生活指指点点,一边心安理得地吃着她烘焙的蛋糕,一边又指责她不该在这么神圣的房间里做蛋糕,不该脱光衣服在海水里游泳。“你不知道海因里希·伯尔拿过诺贝尔文学奖吗?”
女作家把这个讨厌的男子请走了。她走进伯尔的书房,开始以这个男人为主角写一部小说,并在小说里为他营造一个悲伤的人生和漫长而痛苦的死亡。
“她感到新一轮困意袭来,但拼命克制着,继续埋头写作,写了一页又一页。她已经在时间和地点上有了切口,往里注入了一种气氛,还有渴望。在这些纸上,有土地,有火,有水,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人的孤独。这次写作有某种本质的、朴素的东西。”
女性的写作,似乎就是为了营造一个独处的空间,反抗男性社会对她品头论足。这对她们来说是“本质的、朴素的东西”。
幻灭也好,反抗也好,都是女性写作的一个面向,她们心灵深处渴望的,还是亲情和温暖。《寄养》就是这么一个小说。
这个小说的开头,一个穿着薄薄的棉裙子、脏凉鞋的小女孩被她父亲开车送去海边,那里是“我母亲那边亲戚们的老家”。小说在这里有一段景色描写:天气很好,天空一片湛蓝,明亮的光线夹杂着碎碎的绿荫洒了一路。这般坚硬、干净的笔触贯穿始终,已经没有了爱尔兰农场的那种薄暮般笼罩的阴湿感。
小女孩佩妥被送走“寄养”,是因为家里穷,她妈妈又快要生育了。她来到养父母金斯莱夫妇家里,开始是小心翼翼的,但她马上发现她的小心是多余的,养父母完全接纳了她。他们给她洗热水澡,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他们一起打水,做家务,烤面包,上镇子,做弥撒。直到有一天,一个邻居告诉小女孩,她穿的那件蓝色短衫和海军蓝裤子,是金斯莱夫妇死去的儿子的。
邻居的话揭出了这个家的痛苦回忆:他们的儿子跟着一只狗玩耍,掉进池子淹死了。失子后的金斯莱夫妇,是把收养女孩作为缅怀来着,才让她穿死去儿子的衣服。
小说里有一段对话特别好,金斯莱夫人告诉女孩,说这个家里没有秘密,因为有秘密的地方就有羞耻,而我们不需要羞耻。
这对夫妇很快修正了这一不妥的做法,他们给予家庭的新成员、这个女孩更多的疼爱与欢乐。而女孩也爱上了这个“没有秘密”的家。
这是一个去故事化的小说。最后,几乎没有悬念,女孩被送回到她父母身边。金斯莱夫妇离去时,女孩追了出去,小说写到这里时用了一个句子:“我拿着我的心飞快地跑着”。
这是一个能够照亮小说结尾的好句子,但也仅止对短篇小说而言。长篇小说光靠这样的灵光一闪的好句子还不够。长篇小说毕竟还要有更具分量的东西去支撑。
但在这里,不妨我们和吉根一起,为这个女孩和这对夫妇的故事感动一回:木栅门打开,她扑进了那个男人的怀里,透过他整洁的衣服,她能闻到他的体温,她把他抱得那么紧,“就好像我一被放开就会溺水”。小说的最后一行字是爸爸。她呼唤这个男人“爸爸”。这或许就是吉根小说“对生命的重要过程和结局的耐心关注”(理查德·福特语)。
正因为生命的不确定性,才需要我们那么多的关注。而小说也是不确定之物,作者的想法不确定,笔下人物的欲望不确定,故事的走向不确定。在某次写作课上,吉根提到一句爱尔兰俚语:“我们什么事也做不了”,英语是“We are in the middle of things.”直译是“我们在事情的中间”。小说家的工作有点像这句俚语说的,很多时候,人被他自己制造的人物和幻像困住了,他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发展下去。
“这就像作家的小说写到中途,什么都做不了。主角正在进入自己的深水区,去触碰自己的麻烦——自己的欲望之物。”怎么办?除了在黑暗中缓慢摸索,观察人物如何面对欲望,可能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顺着人物的情感逻辑,总会有一个结局等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