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社会在不可避免地茧房化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正经研究,作者:苏伦salen,题图来自:《凪的新生活 〉

大概6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写了一篇文章《信息茧房是个伪概念》,对当时大热的“信息茧房”概念进行了质疑。

信息茧房,说的是推荐算法让每个人只能看到自己感兴趣的内容,久而久之,就容易陷入到认知茧房的包裹中,由此造成共识割裂、群体极化等一系列后果。

在文章里,我指出这个概念缺少实证依据支撑,逻辑层面也立不住脚。最后得出了结论,这是个伪概念,算法的负面影响被夸大了。

不用看原文,因为我现在想法已经改变了。

这几年,我已经慢慢意识到,算法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已经深入骨髓,它造成的割裂,不仅仅是信息消费层面的,它让整个社会都在陷入茧房化。而信息茧房,只是整个社会茧房化一个小小隐喻。

社会的茧房与孤岛化、乃至共识的分裂、群体的分道扬镳,这是互有逻辑关联的一系列问题,背后有相当复杂的成因,但算法是最直接的推手。

因为算法的存在,所有人的信息消费,从过往阅读同一份报纸,同看一档电视节目,变成各自拿着手机,接收算法个性化推送的内容。这迫使信息接收从带有一定公共性的活动,退化成一种极为私人化的体验。

1985年,《新闻联播》的最高收视率可以达到72%;1998年《还珠格格》播出期间,全国犯罪率显著下降;1983年的春晚,至少有六亿观众共享着同一种文化震颤;2003年,《同一首歌》全国巡演成为文化现象。这些文化事件,是极为有效的社会粘合剂,将不同阶层、不同地域的人们黏合在共同的情感体验中。

而今天,短视频用户已经超过10亿,人均刷短视频156分钟。看似更多人在共享一种媒介,但是因为算法的切割,我们不再共享相同的事实基础,甚至不再拥有共同的语言体系。

70后,80后,甚至还有一部分90后,通过传统媒介建立起了世界观,形成基本的价值判断。在其之后的世代,或者说“短视频原生一代”,他们的知识图谱是由算法拼贴形成的。

打开三个短视频账号,你会看到三个中国。

十岁男孩的界面充斥着奥特曼卡牌开箱教程和《蛋仔派对》关卡攻略;县城中年用户的页面滚动着国际政坛的诡闻秘史与风水运势解析;城市社畜的信息流则被AI提示词工程课和离职博主的分享占满。

看似每个人都拥有无限的选择自由,实际上算法却把每个人塞到各自的茧房中。

在算法系统面前,人只是一个个标签。不同标签的人,所面对的信息图景完全是不同的。你自己本身就是一种标签,代表着一种信息消费类型。你所以为的惯常,在他人看来只会是特例。

这足以解释大部分社会冲突的真相。比如,彩礼话题为什么一直争执不休?因为男性用户的界面,滚动着“天价彩礼”“捞女龟男”“婚姻是男性奴隶制”的案例,而女性用户的页面满屏都是“生育损伤经济补偿”“家务劳动经济价值测算”的科普。

另一个例子,“老登”为什么会被批判?就是因为一部分中年人把自己长期熟悉的生活世界和经验世界,想像成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共识。当他宣扬着以为所有人都能理解、都该理解的那一套逻辑时,其实从根本上就错了,别人根本不懂,只会觉得他登味冲天。

所以你看,社会议题为什么动辄冲突决裂。很简单,共识已经不存在了。不同群体在各自的认知茧房中互相妖魔化,最终连基本的事实都无法达成共识。人与人之间,群体与群体之间,已经没有了对话的基础。当下大多数舆论冲突的本质,就是被算法分割的观念世界,在现实世界激烈碰撞的产物。

1999年,赵本山在《昨天今天明天》中抖出“薅社会主义羊毛”的包袱,全国5.7亿观众同时爆发笑声,这种共鸣源于社会基底:当时中国城镇化率刚刚超过30%,6亿人刚脱离土地不久。从“白云黑土”的东北农民夫妇的形象,知识分子可以看到乡土幽默,工人能看到时代变迁,农民认出自己生活的真实写照。这种跨越阶层的集体欢腾,建立在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的共同经验之上。

那时候没有推荐算法,信息没有大爆炸。社会结构相对单一,文化娱乐资源短缺,所以人们很容易形成集体记忆。每年能固定在国民记忆中的梗就那么几个,脸就那么几张。这是赵本山的形象之所以被人们熟悉、得到广泛传播的原因,他引起了全国观众的共鸣。

等到赵本山不再好笑,或者春晚不再成为必需,这时候中国城镇化率已经突破50%。已经少有人能理解“带四十斤彩礼进城”的笑点,更无法想象父辈在厂区澡堂相亲的往事。社会失去共同的文化参照系,笑点也就自然分崩离析。

问题是,在赵本山成名的时代,短促的共识还有可能凝聚,但由于算法的区隔作用,当下共识已经彻底碎片化和原子化了。

作为结果,现在的媒体环境下,很难再出现一个大众都耳熟能详的,类似于赵本山或者周杰伦这样的超级偶像。甚至很难出现类似于几年前《小苹果》或者《江南style》这样的流行神曲。

从共识的发展历史来看,社会的茧房化是一种必然的趋势。因为人类规模在扩大,个体原子化,陌生人增多,原有的共识无法支撑更大的群体合作。于是,我们发明了一系列中介机制来对共识进行“编码”,比如语言,比如规则。这些发明提升了人类的协作效率,但是也将共识窄化成了契约。

当你走进一家公司,第一时间了解的是规章制度;当你踏入一所学校,最先知道的是制度流程。当表层共识开始统治日常,而深层共识就退居边缘。

信息茧房是整个社会茧房化的一种隐喻。每个主体都沉浸在自己的小圈子里。无论是个体、群体还是从国家的角度,“圈地自萌”都在成为常态。

我们的生活世界被划分为无数个平行时空,虽然表面上是生活在同一个空间,但在实际认知中有巨大的差距。假设几十年后,当老去的我们被邀请到一档回忆往昔的电视节目上(那时候还会有电视吗),很可能会惊恐地发现:我们彼此脑海中的世界都是不同的。

只是,技术不会退化,社会结构的转型也在持续。一个有些悲观的事实是,我们可能注定要接受一个茧房化的世界。

前段时间我去见了我的硕士导师胡翼青,他说所谓的“社会共识”一直是一个美好愿望,有点像真理,它只存在于彼岸世界。清华任剑涛也有类似说法。他说,寻求普遍共识是一种偏执。重建共识几无可能,所以,我们或许要接受在无共识的基础上发展社会。

但当社会在表面上的共识分裂越强,其实最核心的那个共识反而凸显出来,那就是我们必须共同生活。这就是罗尔斯在《政治自由主义》反复提到的“重叠共识”,我们不必达成广泛共识,但是只要达成尊重生命、尊重财产自由的最小共识就好了。

齐格蒙·鲍曼说:“共识将不再是凝固的水泥,而成为流动的河床。”在茧房化的社会中,不同个体会有个体的共识,不同群体会有群体的共识,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也会各自的共识。关键就在于能不能在差异化的激流中形成对话的可能。

当我们注定无法共享同一种共识时,最应该学会的,就是欣赏彼此茧房外壁的不同光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正经研究,作者:苏伦sal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