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作者:堀切直人
1935~1944 年间,井伏鳟二为了搞创作经常逗留在御坂岭的天下茶屋里。向太宰治介绍这个茶屋的也是他。对这个茶屋,井伏在一篇题为《观景茶屋》的短文中有所涉及。这个茶屋老板的二女儿对太宰治和井伏鳟二都很亲近,这个12岁的少女不小心碰到因强风刮倒的电线杆的电线而触电身亡。井伏过了很长时间再次来到这个茶屋时,知道了这件事。他写道:“这是一个纯洁无瑕的孩子。在这个孩子的灵位前,供放着各式各样的菌类——香菇、栗菇、香蕈、舞蘑、口蘑、幽灵菇,此外还供着许多茅栗。”
我再次阅读井伏鳟二晚年的名作《岳麓点描》(1977)时,突然想起上面《观景茶屋》中最后的一节。孩子的灵位前供奉着山里各式各样的菌类的描写使我很自然地联想到《岳麓点描》中出现的情景:附近村子的人前往富士山四合目附近的松树林里,采集生长在苔藓上的蘑菇。
《岳麓点描》描写的富士山河口湖一带
《岳麓点描》是一部历史小说,它以1683 年(天和三年)前后的富士山及其山麓附近为背景,首先出场的是流浪在甲州谷村的松尾芭蕉。但没过多久,芭蕉就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出场人物是居住在富士山北侧山脚下的村民、陶工、流放之人、掘金木工、樵夫、富士讲的御师等。在富士山周边山区,犹如蘑菇一样,生活着不为村里人所见的“山民”,这部作品可以说就是对这种“山民”的素描。
作品描写了“纹丝不动地映射在湖水”里的富士山的倒影,刚好出现在富士山山顶的山帽云,多次出现在《富士大缘起》《续日本纪》《日本后纪》《太平记》等古文献中的富士山大喷发以及“轰隆隆发出巨大声响的眼前的”富士山峰等,但作者将关注的目光投向的是岳麓“山民”的集体形象。
富士山玲珑的姿态无论什么时候看都不赖,但如果从在山下干活的老百姓的眼里看来,富士山是一座圆乎乎庞大的山,只会给人带来麻烦。尤其是冬天,富士山就像是一个高耸入云的大冰柱横亘在那里,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它都是一个妨碍人们获取粮食的存在。百姓们都说:“要推倒富士山。”
对农民来说,妨碍农作物生长的“大冰柱”富士山是人们抱怨的对象。但对不以农业为生计的“山民”来说,这座山又是幕府权力无法达到的另一个世界。例如,我们可以看到在金矿工人们之间共同拥有着这样的自治精神:
黑川金矿的掘金木工和排灰师父们都像兄弟一样,十分和睦,他们相互体贴着对方,生活在一起。我不知道佐渡的情况如何,但黑川金矿、下部金矿或者见延金矿以及甲州金矿的掘金木工都很敦厚。偶尔也有罪犯混杂进来,不过只要看见不能容忍的家伙时,掘金木工的头头就会把那家伙叫到大伙儿面前,向他宣告:“根据山里的做法,你要行为规范,所以,这一次就对不起了。”说完,狠狠地将那家伙扔将出去。当对方试图要还手时,一旁的人就会一拥而上,连打带踢,将他打个半死。那家伙无法动弹时,不是死,就是残废,二者必居其一。据说老老实实地被头头扔出去的家伙,马上表面上变得乖乖的,此后就会真的老老实实的了。
从事伐木工作的工人就不像金矿工人那样紧密团结。他们在“一座山的树木砍伐完了之后,就会转移到下一座山,在那里建起工棚,如同尺蠖虫一样,不断变换地方”。“工钱以所锯木板的张数按比例结算,但少得令人难以置信,许多年过去了仍然没有出头的日子。在江户,一旦发生火灾,赚大钱的是木材商,伐木工人只是变得很忙,连赌博的本钱都不剩。”他们“连计算山里树木的方法也不知道,因此被职业山林商以及木场的商人以很低的价格买去”。然而,正由于这些为江户商人所欺骗、永远富裕不起来的伐木工人不了解“计算山里树木的方法”,因此“山民”的自治世界就得以纯洁无瑕地保存了下来。
葛饰北斋《富岳三十六景》中描绘的江户时代的富士登山场景
在井伏鳟二晚年创作的这部可以称作是富士山及其山麓画卷的作品中,丝毫没有“奇妙无比”以及“日本的富士山”的形象。在这里,作者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详细地叙述了表面上看来毫不起眼,实际上内部十分充实的世界。这个世界在官方文件里没有记载,它是我们先祖秘密传授下来的一个自治团体。
据在富士山四合目的地方采集蘑菇的一个樵夫说,这是在一个夹杂着铁杉树的红松树林中发现的。在一个即便是白天也是昏暗的茂密森林里,有一处藓苔有二三尺厚,在那下面到处长着蘑菇。七月左右的四合目刚好是蘑菇生长的季节,相当于九十月间在相模一带看到这样的蘑菇的时节。富士山藓苔上的蘑菇很大,就像是妖精一样,江户人根本不把它当做蘑菇。(…)因为它在藓苔底下,光凭走路是不知道它潜伏在哪里的。我就像是猫趴在那里一样,双手握成拳,放在柔软的藓苔上,当从藓苔下方传来咯吱咯吱的反响时,轻轻地将手伸到藓苔里去,先用手指摸索,然后用手指抓住它。
富士山下的森林(图|库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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