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博物馆定义“政治倾向”,会抹杀无数人的努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欧洲价值 (ID:ouzhoujiazhi),作者:叶克飞,编辑:二蛋

在许多人的固定认知中,博物馆是知识、文化和历史的载体。但博物馆并非天然如此,更非天然正确,它从何而来,它的价值观底色又如何塑造,终究还是离不开人的意志。

所以,正如《77街的神龛: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里物的灵韵与人的故事》一书中所说:

“博物馆从一开始便诞生于悖论中:它既是一种分享,又是一种占有;它既支持理解,也滋养误解;真理也许被写在了博物馆的标签中,但荒谬与偏见同样也可以在射灯的照耀下熠熠发光。在现代的人类学博物馆或艺术博物馆里,很多展品都是按照地区或文化族群分门别类地摆放。但每种文化或每个族裔之间并没有根深蒂固的区别;在遭遇危机的时候,不同的族裔也无法相互免疫。如果博物馆真的要为今天的观众提供一份指南,那么这应该是一种观看之道一在阅读物的传记时保持谨慎,在发掘人的故事时怀有自省与谦卑。”

《77街的神龛》被视为一份博物馆邀请函,正如书中所写的那样:“纽约77街的这座建筑,不是相遇的目的地。它是一个开始,邀请我们每一个人以谦逊与好奇之心,去观察、理解和珍藏我们身边的大千世界。”

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是世界各地游客到纽约打卡的热门景点,大家都知道这里的恐龙化石、动物标本、太空探秘、IMAX影院,然而很少有游客会去专门拜访博物馆南侧靠近77街的人类学展厅——尽管这里是美国最著名的人类学博物馆之一。

这个展馆最初由博厄斯负责,于1899年11月30日向公众开放。当时的展品包括博物馆在19世纪末从各地购得的器物,以及博厄斯他们从北太平洋远征带回来的收藏。在那个“社会进化论”盛行的年代,博厄斯在布置西北海岸馆时相当有前瞻性——他坚持按照原住民族群的地域分布而不是按照他们的“进化顺序”布置展厅,他拒绝将白人的文化看作演化的终点,他在策展、教学和写作时开始频繁使用“文化”这个词的复数形式。

博厄斯出生于有犹太血统的德国家庭,曾在巴芬岛与因纽特人生活在一起,对于“原住民的文化”有切身理解。他还质疑社会进化论,认为社会进化论武断地选择一些生理或文化特征来决定人种的高低贵贱,压根没有证据支持。

书中通过介绍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里五个具有代表性的主题藏品——萨满的神衣、《西游记》皮影、西藏的唐卡、墨西哥的亡灵及“镇馆之宝”北美西北海岸原住民长达19米的独木舟,来讲述其背后的一系列故事,也融入了人类学家的故事。

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由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主导的一系列远征为美国带回了丰富的人类学收藏。一百多年后,这些收藏如同“时间胶囊”,既拥有无可取代的历史价值,同时也接受着现代人类学“去殖民化”“去西方中心主义”目光的尖刻审视。

书中写道:

“哪怕到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来考察的很多专家学者也不知道,这里收藏的一些佛像、面具和神衣是有‘灵性’的,甚至连研究人员都不敢轻易触碰。然而,它们既不像自然历史博物馆其它展厅中摆放的标本化石,也不完全等同于佛寺庙宇中被人供奉朝拜的神圣之物。那么,它们究竟是什么呢?这些器物是如何进入博物馆的?它们是否和人一样,经历过生命的不同阶段——曾经的神圣之物,如何一度成为商品、艺术品、或装饰品,然后辗转进入博物馆成为人类学藏品?在曼哈顿77街的这些楼层里,拥有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将如何解读这些收藏的意义?博物馆是否又会是这些器物生命的‘终点’?”

作者所回答的恰恰是这一系列问题。

博物馆器物的收藏总是充满偶然,唐卡就是如此。“唐卡”一词来自藏语,指卷轴面,通常以天然矿物和植物为原料绘制神佛、佛教故事、曼陀罗和历史人物等。书中提到的这张唐卡于2019年在青海省藏族自治州的同仁县被买下,从此成为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人类学的永久收藏。

博物馆也未必是终点,书中写道:“物的生命,也是可以流动的,博物馆的展厅也许只是它暂时驻足的场所。”

《77街的神龛》从19世纪末人类学远征讲起,这次远征由“美国现代人类学之父”博厄斯主导,为美国带回了最早的人类学收藏,其中包括可西方世界的第一批中国民族学收藏。书中提到的《西游记》皮影就是博厄斯的助理、人类学家劳弗所带回。他在给博厄斯的信中写道:“(皮影戏)在中国北方将很快成为历史,我想我在最后一刻抢救了它们”。有趣的是,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里呈现的中国充满质朴的烟火气,难得地展现着普通人的生活,包括草鞋、斗蛐蛐的罐子、戏班演出服装和叫卖所用响器等。

书中提到,1898年底,西班牙签署《巴黎条约》,将菲律宾群岛让给美国,这让美国对亚洲、尤其是东亚的兴趣大大增加。

“此前,纽约就已经有不少商人在东亚进行投资开发和频繁的贸易活动。随着美国势力的蔓延,更多的资本家、传教士、藏家和探险家对着东亚蠢蠢欲动。杰瑟普北太平洋远征(1897-1902)还在进行时,博厄斯就嗅到了时局的复杂气息。彼时,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基本没有什么亚洲藏品。杰瑟普远征中,在西伯利亚一带考察的队伍带回来的也仅仅是北方原住民的收藏。因为博厄斯一直想要把东亚文化囊括进他的人类学研究框架,他把美国对亚洲的兴趣视为自己的一个契机。但同时,他也感受到时间的紧迫——在他眼中,东亚的‘传统’文化正迅速被西方人带来的铁轨、工厂与教堂侵噬。杰瑟普远征还未结束,博厄斯就开始四处为博物馆寻觅东亚收藏。”

重要的是,“不同于当时猎奇式或带着东方主义情结的收藏方式,‘尊重’是博厄斯策划中国收藏的基调之一,这也是他人类学思想发展的必然。”

博厄斯选择的劳弗,堪称最合适的“取经人”。劳弗有着坚韧性格和出色田野能力,而且在柏林大学读本科时就开始接触东方语言。“23岁从莱比锡大学拿到博士学位时,劳弗已经学习了波斯语、梵语、巴利语、达罗毗荼语、马来语、汉语、日语、藏语、满语和蒙古语。虽然劳弗不是科班出身的人类学家,但他惊人的语言能力弥补了他民族志研究的不足……劳弗本人一直向往中国,尤其是中国的古籍和书画。‘收藏中国’在劳弗听起来,也许不像是一个任务,更像是在帮他圆梦。带着3000美金和博厄斯的嘱托,劳弗独自一人从纽约启程。1901年8月,劳弗坐船抵达上海。那一年,他27岁。”

劳弗的选择奠定了日后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中国元素基调,“短短10天内,劳弗就已经收来了裁缝用的剪刀、绣娘的剪刀、割烟灯灯芯儿的剪刀、修脚刀、订书锥子等等其他洋人一般不会问津的东西,更不用说他对着各种纺织品、成衣与手工艺品简直挑花了眼。”“在江苏和浙江一带考察的两个月,劳弗收来了精美的苏绣、宁波的木刻,和文人雅士一起赏析字画,穿行于当铺和古玩店跟行家学鉴定题跋与署款,到普陀山跟着僧人念经吃斋、寻找他在德国读书时曾听说的藏文经碑。”

劳弗还在北京待了近一年,“逛庙会、访寺院、探官窑、拿蜡桶留声机给戏班子录音;其间他还去了趟承德。”此外,他还在南京、汉口、西安和天津等地流连。

更可贵的是,与其他远征者不同,劳弗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但他对每一件收来的物件都有详细的记录。“现在自然历史博物馆的档案里,还保留着他手写的田野笔记,里面每一个条目都配有汉字、英文、德文、藏文、或满文等文字的标注。劳弗在中国的大部分思想和经历,哪怕是很个人的感受,都忠实地保留在他和博厄斯的通信中。这些通信不是日志,一般随着邮寄的物件一起不定期寄回美国。在杰瑟普远征时,劳弗和博厄斯主要用德文交流;待到中国远征,他们都改用英文写信。劳弗似乎已经默认,这些通信将会和他的田野笔记一起,成为他收藏物件的‘生命’的一部分,是博物馆研究重要的档案。”

当然,博厄斯与劳弗逐渐产生了分歧,“作为自然历史博物馆(而非艺术博物馆)的策展人,博厄斯认为收藏中国手工业技术、工具的制造和使用尤为重要。一种文化中技术的发展,是博厄斯人类学里重要的数据,他在考察北美原住民时就一直很重视对技术的收藏。所以,当博厄斯收到劳弗寄回来一箱又一箱的书画、碑拓和石雕的时候,他按耐不住自己的不满:‘……请你别忘了收藏制造这些物件的工具;比如,用来做你寄回来的那条毯子的所有工具、绣框和绣花针、木雕用的刻刀……你要像重视艺术、社会和宗教一样重视技术’;‘你在亚洲工作的进展需要严格地遵守(东亚委员会)的要求。……我们需要看到各种农具。你必须收藏跟丝绸行业相关的所有东西,从如何养蚕到怎么纺丝线。……你目前所做的(收藏)都太过偏颇或琐碎。’”

书中写道,许多熟悉博厄斯和劳弗的学者,容易把他们之间的矛盾简单归结为劳弗对中国文学、艺术和宗教的热爱,而博厄斯对手工业和技术更为重视。但这种看法可能忽略了中国远征背后更重要的矛盾。博厄斯向劳弗坦白他“完全不了解中国”时,是绝对诚实的。博厄斯眼中的中国是帝王统治下高度统一、文明高度发达的社会。这种看法可以让博厄斯和博物馆的其他研究人员将“中国”方便地置于一个展柜或一个展厅中。所以博厄斯认为,“介于中国文化总体上是统一的,(中国的)收藏不需要再进行细分。”劳弗对中国社会的复杂性和多元性有更多了解,显然能体会这种视角的谬误。

劳弗发现,中国的手工业、制造业、商贸、宗教和娱乐文化早已相当发达。“生产、流通和使用在很多情况下涉及完全不同的人群,而物质文化又和庞杂的社会结构环环相扣”。他向博厄斯举例说,中国没有一个东西叫“中国灯笼”,因为灯罩的材料、灯笼的样式、手绘的图案、悬挂的位置等都和特定场合或人物身份息息相关。

劳弗当然是有道理的,但博厄斯也有自己的难处:“劳弗可能没有意识到,当他在中国四处奔波时,博厄斯在美国的工作和生活都经历着极大的变数。年逾七旬的老馆长杰瑟普精力日渐衰退,对博厄斯开销昂贵的各种远征计划不再那么热情。尤其是北太平洋远征归来后,博厄斯负责的12卷考察报告和论文集进度非常缓慢,这让杰瑟普相当不悦。”

即使有再多分歧,这场近三年的考察还是完成了。1904年4月,劳弗从上海登上了回程的航船。“至此,他为自然历史博物馆收来了7500多个物件,近500卷书籍,以及500多只蜡桶录音(包括戏曲、皮影、民歌和小调)。就像劳弗说的,那时欧洲或北美其他博物馆的中国收藏,都是‘从这里或那里随机收来的古玩’。在劳弗之前,欧美还没有针对中国的真正民族学意义上的收藏。”

博物馆的点点滴滴,每一件藏品的到来,都少不了这样的默默努力。物件所呈现的历史,往往错综复杂又充满矛盾,但如果像某些人那样,仅仅从殖民和掠夺的角度去看待博物馆,那就漠视了那些真正为博物馆贡献心力者的付出。

书名:《77街的神龛: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里物的灵韵与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