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银杏,树枝指着高高的天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 (ID:new-weekly),作者:韩今谅,编辑:朱人奉

我印象中,老家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实际上,也确实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只是它在我印象中比实际上大得多,是遮住半个山头的大、走好久都走不出树影的大、独木成林的大。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老家是爷爷的老家。爷爷十几岁离开,到我这辈,已经没有能叫得出名字的亲族。村子已经成了镇子,从济南出发往泰安方向,不足一小时就到了。小时候觉得很远,如今看来,不过是多踩一脚油门的距离。

初见那棵大树,我大不过四五岁,是跟着爸爸回老家探望什么人。探望谁,不记得了。那时山路还不好走,荷着我的是个年轻男孩。是谁,也不记得了,按年龄我该叫他哥哥或者叔叔,按辈分他叫我姑姑或者奶奶也说不定。

相较于树的高度,成人和小孩的身高差不算什么。对于成人和小孩来说,对树的观感却天差地别。也许是在树下盘桓略久,我只记得走来走去都是阳光耀眼、秋色迷人,往上一看,疏阔有致的枝干上挂着太阳的无数个“分阳”,光斑跳跃来去,一段只应该出现在动画片中的画面就此永远留在了童年记忆中。那天我得到一片最大的落叶,形态标准、油润厚实、通体黄透,足有我的头一般大。

许多有名的银杏胜在有来历,或有传说。我认识的那棵,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没有任何文字说明。一两千年的银杏古树,我在日后的旅途中见过不少,大多很有排面,有庙宇道观高塔、湖泊河流园林做伴,互相成就,比老家那棵更像风景。

我曾听闻银杏难以栽种,株分雌雄,待到结子往往年深日久,可近年来在越来越多的地方发现它成为行道树树种,好看是好看,也让人疑惑。细究之下得知,因为人工栽培技术成熟,银杏已经“做大做强”了。

遇到银杏树,我还是喜欢多看两眼,枝头地上,或绿或黄,各有风情。我也捡过不少叶子,叶片是否漂亮、是否完整,固然是通俗易懂的审美;它有没有我的头大,则成为一种独立于任何官方和民间评价体系的判断。

再后来我开始写作,粗粗回忆,竟写有不少树,石榴、桂花、梧桐、柳树、白桦、松树、枣树、金合欢,不一而足。而那些出现在我诗歌中、未提及名字的树,多半就是我脑中那棵银杏的样貌。

这首叫《家》,是我写亲情。

树枝指着高高的天国

说我的叶子们

去那儿了

树根抠紧了泥土

决定永不说破

这首叫《亲密有间》,是我写爱情。

要与一位爱人

居住于刻度的两边

留着树梢与风的距离就像

我爱慕晴朗

却不歌颂万里无云

树本无口,人偏要借树之口。好像植物永远可以作为载体,承载人类因过于细微而难以启齿的情感。也不知怎么,树就特别合适,还能“一树多吃”。

这首《木》,写生,写死,写自然。

大树成为棺木

先于被安葬者死亡

每一个断面

都出现了

叫做年轮的湖泊

这首叫《景区》。写的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按时落叶

适度开花

配合拍照

你决定成为称职的二级保护植物

阅读身上每一根红绸带

她系了三条“爱情美满”

没有一次说出对方的名字

见过银杏树很久后,我才见到银杏果,先是饭桌上的,后是集市上的。我不喜欢那气味,也不觉得好吃,新鲜果实更是碰都没碰过。只记得前些年家里收到了一袋银杏果,就是老家那棵树结的果子,妈妈也不惯收拾它们,为了剥开果实而弄了满手黑,洗了几遍,指甲缝还是脏兮兮的。

那时才意识到那棵老树是雌树,据说它有条件能结不少果子,没条件不结也成,看天气,也看心情。我向了解植物的友人打听,雌银杏要是没授粉,不结果,会如何。友人答:“不结就不结,照样活。雌的雄的,谁也见不着谁,也不耽误活。”这么一想,树活得真明白啊,借树来写人,还有得写呢。

至于父母为什么还和老家人有联系,自然是因为爷爷去世后葬回那里。

坟墓不小,在一个缓坡之上。坟前种了栗树,取意“利子”,树苗已长出粗干茂枝。不知道爷爷怎么想。这里说是老家,但他的儿孙辈对这里几无印象,重孙辈恐怕来都没来过;说是祖坟,他和奶奶却是打头的第一代,之后有没有人埋在这里也属未知。

最近一次回去,那棵古银杏的附近建了一处寺庙,渐渐有些香火;远处植了一片樱桃林;再远处建了茶园。寺庙崭新,山坡郁郁,茶园广阔。原来先有一棵树,后有一座庙,再装点一片山,也并非不可行。树身挂了牌子,讲述其生平,不知几分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