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经济新动能》《关键理念》 ,中信出版集团授权虎嗅编辑发布,作者:姚洋(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国家发展研究院经济学教授、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题图来自:AI生成
产业正经历深刻转型,传统人才需求必然下行
近年来,中国产业升级迅速。过去,经济增长依赖外延式扩张,特别是制造业的迅猛发展推动了出口和国内增长。自2010年起,制造业在国民经济中的比重开始下降,目前占GDP约28%。“十四五”期间的目标是将这一比例保持在25%以上,新冠疫情发生之后的几年,这一目标是达成了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制造业的比重能够长期保持在28%。同时,制造业就业人口比例也在减少。这些变化对工业发展提出新要求。
此外,劳动密集型产业的外迁现象日益显著,尤其是近两年来,越来越多的中国企业出海发展。企业出海是发展过程中的自然趋势,然而,很多人担忧大批企业出海会对国内经济造成影响。
对此需从两方面进行分析:一方面,当前出口面临的挑战日益加剧。2024年我国外贸顺差约1万亿美元。据我所知,全球GDP达到1万亿美元的国家接近20个。这意味着,我国一年的贸易盈余超过了全球90%的国家的GDP。这种状况显然不可持续。
因此,我们必须接受企业出海这一必经之路。观察其他国家不难发现,当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它们往往都会将产业向海外转移。例如,英国在海外的资产已达到其GDP的5倍,美国的海外资产也超过了其GDP,有30多万亿美元。我国的海外资产仅占GDP的不到一半,相比之下并不多,所以这一趋势将会继续加速。
新质技术和产业强势崛起,人才需求倍增
另一方面,国内技术进步的速度远超想象。在许多领域,中国事实上已经占据了世界领先地位,例如人工智能、新能源和电动汽车等,当然我不是指我们绝对领先和全面领先,但我们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已经进入世界级的领先梯队。
在人工智能领域,尽管美国在大模型方面仍然领先全球,但我国在人工智能的应用方面无疑已经超越了美国。有观点认为,尽管美国在大模型开发方面投入巨大,但尚未有企业实现盈利,因为这些大模型并未真正融入产业之中。而中国的人工智能技术已经直接在产业中获得了应用和盈利。
我国在中等技术领域的发展同样极为迅速。在过去十余年中,众多被称作“隐形冠军”的企业悄然崛起。
在未来技术方面,我国也不落后。在世界各国技术进步的排名中,美国无疑占据首位,我国位列第二,之后才是德国、日本、韩国等国家。
在基础研究领域,我国亦取得了显著进展。我们无须与美国进行比较,因为美国的情况与我们区别很大,美国的人均GDP是我国的6倍多。我曾应耶鲁大学法学院的邀请去做学术交流,得知该院的捐赠基金有30亿美元。耶鲁大学已有300多年历史,其积淀历程漫长。相比之下,我国的积累时间较短。因此,我们应当采取更为合理的比较方式,与那些人均收入水平相近的国家比较,例如巴西和马来西亚。通过这样的比较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国在许多方面已经远远超越了这些国家。
QS世界大学排名是目前最常被参考的大学排名,2024年我国有6所大学位列前五十名,分别是北京大学、清华大学、香港大学、浙江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和复旦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则排名第51位。相比之下,巴西、马来西亚等国家的大学在前五十名中没有一席之地,而印度更不用提。而且,在自然指数方面,中国的科研产出份额已经超越了美国。
技术的持续进步促使我们对产业工人和人才的需求发生了转变。如今,许多工厂面貌变化之大令人瞩目。比如“灯塔工厂”代表着工业自动化和智能化的前沿,是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和麦肯锡追踪统计的对象。
截至2024年10月,全球共有172家“灯塔工厂”,其中中国就占了74家,占比超过40%。在新增的“灯塔工厂”中,中国的占比更是超过了60%。在那些尚未完全实现自动化的领域,变化同样显著。例如,我曾访问云南白药集团的货运公司,巨大的车间里几乎看不到人,取而代之的是机器的高效运转。这无疑是时代的巨大变革。
当前对工人技能的需求呈现出明显的两极化趋势。对于基础层次的工人,尽管仍有需求,但对其受教育水平的要求并不高。例如,在流水线作业的工人所承担的任务通常非常简单,具备初中文化程度、能够阅读操作说明书并理解指令即可。
受教育水平过高的人可能不愿意从事此类工作。另一方面,对技术要求高的工厂则需要工人能够熟练操作计算机,而我国的职业高中教育体系尚无法培养出满足此类岗位需求的技术工人。因此,即便是对产业工人的要求,也已经呈现出明显的两极分化。
目前我国自动驾驶的发展相较于特斯拉存在一定的滞后,这主要归因于我国现行的法规限制。一旦相关法规得到放宽,我国的自动驾驶技术,特别是华为等中国企业的研发成果,将有望达到或超越特斯拉的水平。
2022年,“萝卜快跑”开始在武汉提供自动驾驶出租车服务。随着国家对这项技术加大支持力度,快递员等职业预计很快将面临被替代的风险。传统意义上的技术工人也可能很快消失,因为人力存在精度不足、易疲劳、易犯错等问题,而机器人和人工智能能够避免此类错误的发生。即便在一些所谓高端的行业中,替代现象亦不可避免。例如,国发院有一位校友正在上海推进用人工智能替代建筑设计师的工作。随着AI技术的介入,许多工作正在逐步被替代,且这一进程正变得愈发迅速。
为什么要改革教育体系?
因此,最近这些年,我一直在倡导教育体系改革。当前,我国教育体系几乎以升学为唯一目标,竞争激烈程度令人难以想象,学生的主要任务似乎变成了无休止地做题。这种现象导致社会陷入一种低水平的均衡状态,没有人敢于打破这一状态。
家长不敢让自己的孩子不参与这种竞争,因为不参与竞争就意味着会被他人超越。但参与竞争的结果是,我们的孩子从小就被卷入了这台庞大的刷题机器。我们项目的一位合作者表示,她之所以参与本项目,是发现自己上初一的孩子直到凌晨1点都忙于学业无法入睡。她的孩子说,如果自己不这样,就会受到老师的批评。
北京大学中国家庭追踪调查(CFPS)经过十数年的研究发现,学生投入在做题上的时间呈倍数增长,家长的教育投资亦翻倍增长。然而,这种增长并无实际意义。由于各省的录取名额是固定的,导致分数线水涨船高,实际情况并没有实质性的变化,也抹杀了孩子的本真与个性。然而,面对这些问题,我们既不能归咎于学校,亦不能责怪家长,症结在于教育体系。
有人质疑我,说即使取消中考分流,但高考依旧存在。的确如此,但改革应该逐步进行,第一步先改革中考。近年来我注意到,与教育界人士探讨这个议题时往往难以深入交流。教育领域里涉及的问题错综复杂,要突破现有的格局很难。
为什么应该优先废除中考分流?
改革应该如何着手?在我看来,应首先考虑废除中考分流制度。
中考分流制度存在哪些弊端?它无法满足当前及未来经济发展对劳动力的需求,导致高中生处于一种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在我们的调查中,几乎看不到职业高中学生表示毕业后会直接进入职场。实际上,他们直接求职往往不受欢迎,而且他们也不愿意从事流水线工作。
调查数据显示,职业高中的学生中,有99%希望继续升学。全国的统计数据也表明,接近70%的职业高中学生确实选择了继续深造。从他们的意愿来看,几乎100%都希望进入大学学习。而且正如我之前所述,如果未能进入大学,他们可能面临找不到工作的困境。
许多人认为,技术学校和职业高中仿佛是大型幼儿园,只需确保学生行为得当,不给社会造成麻烦即可。然而,这可能会摧毁孩子们的未来。职业高中的教育现状堪忧,很可能使原本优秀的学生逐渐走向颓废,这种影响对男孩子而言尤为显著。初中阶段的男女学生比例大约为55∶45。在职业高中,这一比例略有上升,但普通高中的女生比例明显更高,这无疑对男生构成了沉重打击。当前社会普遍反映男性缺乏阳刚之气,我认为这与他们在教育过程中遭受的挫败不无关系。
此外,职业教育的回报率极低,有时甚至让人觉得不接受这样的教育反而更好。
哪些孩子会进入职业高中?据调查,70%~75%的职业高中学生来自农村户籍家庭,城市户籍的孩子也主要来自低收入家庭。因此,职业高中在一定程度上成为社会阶层固化的工具。地区间实行不同的中考分流政策,如五五分或四六分,导致中等收入家庭也开始焦虑。尽管有家长认为孩子有技能便能在社会立足,但他们参观过职业高中后却担心孩子可能受到不良影响。
在对某个城市进行调查时,我们选取了5000位居民作为样本。鉴于研究长期影响的需要,我们特别关注了2007年和2009年毕业的初中生。目前,他们已步入30多岁的年龄阶段,这使得我们能够评估教育对他们长期回报的影响。我们询问了他们关于升学、就业以及生活状况的问题,并探究了他们对自身的认知。
我们的调查仅关注中考成绩在高中录取分数线附近的这部分人群,因为中考成绩反映了个人的能力水平,若将5000人一并考量,其中一些人能力出众,理应获得更高的报酬。对于中考成绩在高中录取分数线附近的人群,我们通过控制初中毕业后的受教育质量加以筛选。
在学历方面,显而易见,接受普通高中教育的个体接受高等教育的可能性显著提高。相比之下,职业高中毕业生往往在此阶段便终止了学业进程。至于那些未继续升学的个体,多数在初中毕业后便处于待业状态,进一步深造的机会相对较少。
收入数据显示,接受职业教育和普通高中教育似乎对个人的经济收益影响并不显著,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我国教育体系的不足。观察收入中位数这一关键指标可以看出,初次就业时,普通高中毕业生收入略高,而职业高中毕业生的收入相较于初中毕业生稍有优势。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群人毕业十五六年之后,职业高中毕业生的收入水平处于最低点,而初中毕业生和普通高中毕业生的收入水平几乎相同。需要指出,这时许多普通高中毕业生已经获得了大学学历。
据此推测:普通高中毕业生可能多从事职员工作,工资不那么高;职高毕业生大多做基础工作;而初中学历的人工作分布很广,其中不乏小企业主,拉高了初中毕业生的平均收入。一些初中生可能具有特殊才能,直接就业后表现出色。
然而,我不禁思考,既然身为小企业主的初中生能赚取不错的收入,那么若他们有机会接受大学教育,是否有可能赚取更多的财富,对社会作出更大的贡献,因为他们具备企业家精神?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这种精神,使他们在校期间表现得调皮捣蛋、学业成绩不佳,因而被排斥,潜力被忽视。但这无疑是一种资源浪费。
为什么十年一贯制义务教育更符合时代需求?
我在此仅展示了我们调查结果的一部分,这一部分已足以揭示问题的本质。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们如何应对?
我所倡导的改革的终极目标是实施十年一贯制义务教育,以缩短目前教育体系中浪费的两年甚至三年时间。目前,学生在六年级便开始进行题海战术,背后情况十分复杂,小学生仍需通过考试才能进入理想的学校,而且现在普遍实行提前招生制度。
提前招生制度在我看来存在很大问题。一些大学和中学推出了培养“天才”的项目,从高二学生或初三学生中选拔超常人才。但是,真正的天才并非人为培养的。这种盲目的培养方式让很多学校和家长趋之若鹜,造成了更加扭曲的竞争环境。况且,现在有了人工智能,获取知识变得轻而易举。现在,我们应当教授学生学习方法,而非仅仅灌输知识。
我的建议是:小学五年(7~12岁),初中、高中合并成五年(12~17岁),小学到高中采取一贯制,取消中考分流,让每个孩子完成十年一贯制义务教育。完成学业后,若有意进入职高,经过三年的学习,可在20岁之际步入职场。对于顶尖大学,可选择增加一年的预科教育,以减轻竞争压力。这是我个人认为较为理想的方案。
实现理想状态需要一段时间。近年来,我四处呼吁,初见成效。新的《职业教育法》已经修订,不再强制实施中考分流制度。中考强制性分流是必须取消的,应由学生基于个人意愿自主选择。实际上,很多优秀学生也会选择优质的中专或技校。
目前国家正积极推进综合高中建设,这实际上是在传统职业高中内增设一些班级,这些班级的学生能够参加普通高考。许多人可能并不了解,其实,全国有40%~50%的学生参加的是各省自行组织的职业教育高考,而非我们通常所说的普通高考。职业高考相对容易,几乎只要参加考试就有可能被录取,这是因为目前大学和高职院校数量众多。我预计在接下来的十年内,将会有一大批这样的院校被关闭。
大学教育在我国已经进入普及阶段。我们粗略计算,我国大学录取人数在18岁人口中的占比已达75%,高于美国。对年轻人而言,我们的教育水平已经超过美国。
为适应教育变革,应该增设综合高中,并在高考录取政策上向综合高中倾斜。目前,尽管各省已经开始将部分本科名额分配给职业高中,但这些名额极为有限,通常不超过5%。未来,应考虑取消对学生的限制,允许任何有意愿的学生参加高考。
毕竟,有些学生可能在进入高中后才开始展现出学习潜力,应当给他们通过努力进入本科院校的机会。当前的教育体系似乎过于刚性,实际上限制了学生的选择,让中考分流决定他们未来的教育轨迹,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上重点高中仍然是很多普通家庭的期望。因此,可以考虑让省级重点高中自行命题、自行组织考试,避免统一考试带来的压力,从而减轻家庭的紧张情绪。
综上所述,从经济层面考虑,中国迫切需要制定新的人才培养策略;从社会层面考虑,当前的高强度竞争环境可能导致女性生育意愿进一步下降。这已成为一个严峻的社会问题,我们必须采取措施打破现有的低水平均衡状态,对现行教育体系进行必要的改革是其中一个解决之道。
《经济新动能》《关键理念》
中信出版集团,2025年2月
本文摘自《经济新动能》《关键理念》 ,中信出版集团授权虎嗅编辑发布,作者:姚洋(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国家发展研究院经济学教授、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