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万景路
记得那是笔者来日本刚好十年的时候,当时的“日本二十一世纪恳谈会”曾在千禧年一月向时任首相小渊惠三提出了一份答申提案,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条就是建议把英语作为“公用语”(即通用语、共通语)向全国推广。此提案一经曝光,立即引起了世论大哗,赞否也是两极分化:赞同者以日本有些公司在内部会议时早已采用英语进行,以及国际会议都是以英语为公用语为说辞表示拥护;反对者则认为国语才是母语,不可轻言抛弃。他们还以英语圈的欧洲为例,指出即使在公用语为英语的欧洲,实际使用语言也有德语圈和法语圈等强势存在,那为何日本还要试图以英语取代国语呢?听起来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倒应了那句清官难断家务事的老话。
日本二十一世纪恳谈会的提案虽然最终随着小渊惠三首相于当年四月在公务中倒下再没能起来而不了了之,不过估计即使小渊惠三首相健在继续执政,该提案也不会真正得到政府的认可和执行,这是因为涉及到国语改革仅是在运作方面就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更绝非在短时期内就能轻易让国民改变语言、语法等习惯,尤其是那些非母语不足以说清事物本质的语言障碍,更是难以解决的问题,何况还有无数短时间内绝对无法流畅操控英语的群体存在呢!
其实回顾过去,日本历史上也发生过类似情况。明治18年(1885年),在第一次伊藤博文内阁被委以初代文部大臣重任、曾任清国公使的森有礼就开始提倡英语国语化,当然,他的《国语外国语化论》遭到了当时众多政治家、教育家,以及历史学家们的反对,而这一提议最终也随着他遭暗杀身亡而流产。
无独有偶,谷崎润一郎好友,活跃于明治时代至昭和时代的被誉为日本“小说之神”的原日本作家协会会长志贺直哉,当时乃为蜚声文坛的“白桦派”主要作家,就是这样一位完全以国语著述并成名的著名小说家,也在战后发表的一篇散文《国语问题》中指出日语为“欠陷语言”,公然提出“法语导入论。”必然的,此番惊世之语同样让当时的日本各界陷入一片惊愕之中。英语论也就凑合了,这法语论岂不是要几乎百分之百的日本人重新学习一种新的语言,并且还是那种要把法语当做母语来学习并实际运用的一种语言,也算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典范了。
的确,日语中如繁体汉字的繁琐、同音异义字,以及日语本身的暧昧表现等等,确实让即使是日本人在掌握上也存在着不少盲区,相信外国人在学习日语时更是感到棘手,从这些方面来看,准确的说,日语的确存在着欠点,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世界上又有哪一种语言是真正完美无瑕的呢?仅由此,似乎就可以说,志贺直哉的“法语论”是欠妥的,即使退一步讲,哪怕是把英语作为第二语种也比法语强,毕竟除了法语圈(包括过去和现在的法国殖民地),法语,相对于大多数日本人来说,那不啻于是天书,这对于拥有守旧性惯习的日本人来说,绝对是相当的难,何况还有国民性在制约着日本人,与其改国语为法语,还不如继续使用虽有欠点,但却具有日本人一千余年来已经习惯了的国语之音韵、语法等特性的假名来的更好些。估计也正是基于这些考量,志贺直哉的“法语导入论”注定只能成为掀起一点涟漪的落水之珠,然后也就没有然后了。
如前文所举繁体汉字的繁琐、同音异义等例,其实,所谓的“英语论”也好,“法语论”也罢,说穿了,主要都是针对日语中的汉字,包括和式汉字而言,毕竟日语的骨架就是由汉字和汉字演化出来的假名构成的,去除了这些,虽不能说日语就又会回到茹毛饮血的绳纹时代,但起码现在的日语构成基础是不会存在了。
不过,尽管谁都明白这个中利害关系,但在日本,“废汉字论”却是久已有之,从江户幕府时期的“御侧御用人”、朱子学者新井白石,到素有语言学家、国学大师之称的本居宣长,再到号称“日本邮便之父”的前岛密,以及著名启蒙思想家、教育家、庆应大学创立者福泽谕吉等这些贯穿幕府、明治时期的日本学界巨擘,都曾主张过废除汉字,这也使得汉字在日本近代史上出现了几次存废危机,当然,如前所述的诸般原因,全面废除汉字主张不可能为政府所采纳,最终还是以福泽谕吉在其著作《文字之教》中提出的《汉字使用限制论》为基础,以“限制汉字使用”这一大致的发展方向落下了帷幕。
此后,自明治时代始,历经大正、昭和、平成三个时代,日本的汉字使用表出现了多次反复增减,直到平成22年(2010年),日本文化审议会发布《改定常用汉字表》,最终确定常用汉字为2136字,这一规定也被一直沿用至今。
记得那是2020年,当时虽然正值新冠肆虐,但日本政府还是没忘了对汉字改革的调查,当年9月份,文化厅曾经搞了一次《关于国语的世论调查》,调查内容为“对国语的认识”、“关于外国人与日语的意识”,以及“对平成22年常用汉字表改定追加汉字的印象”等,其中,对“关于外国人与日语的意识”项目的调查吸引了笔者的眼球,在对“平成22年常用汉字表改定追加的196个汉字的意思把握容易与否”的调查中,居然有半数以上的人认为追加的汉字使他们对整个语句的意思把握感到更容易了,当然,也有一小部分汉字被认为意思难以理解,但不管怎么说,日语常用汉字表的增加给日本人带来了方便是不争的事实。
其实,日本有无数精通汉字的识者,他们对汉字的认识,对汉字在日语中的分量是最清楚不过的。这批学者就曾指出:世界上把自国语言称为“国语”的,只有日本和韩国,而对于日本人而言,日本语就等于国语是共识,而国语就等于“原住民语”,日本的原住民语里又有那么多的汉字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处,所以英语、法语虽然可以作为国际会议等的共通语,但作为日常用语首先是不可能的。
其实,应该说在任何一个国家,如英语这样的共通语,都是不可能真正取代原住民语言的,有些语言是无法翻译,也不可翻译的,只能采用近似语,而这,就绝对无法真正把握,乃至掌控原住民语的精髓了。
就如日语,自从明治时期开始对汉字做出数量限制后,直至今时,常用汉字只有2000余,而在书面使用中,就不可避免的涉及到了需用汉字表述,但某些汉字虽然认识并会使用,但却因其已经不在常用汉字的范畴内而无法使用的尴尬局面,无奈,只能采用近似的汉字代替,这就导致了词不达意,失去了细微、细腻的语言表现特色,严重者,甚至丧失了语言的独特风格、韵味,使得日语变得更加暧昧起来。莫说外人,即使是日本人在与人对话,或者看书面文字时也有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长此以往,就连日语的活力都将逐渐丧失,而这些,也都是日本人自家事儿自家知的事情。因此,基本可以说,废除日语永远都只能是一个无法完成的幻想,何况还有那么多的汉学家给日语里的汉字赋予了哲学认识呢?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曾看过日本汉学家们这样解析汉字:“比如罗马字的“a”或“b”,拟或日语假名的“あ”或“や”,单独拿出来,不代表任何意思,而汉字则不同,每个字都有其单独的意思,组合在一起更是会发生相关词语的无限变化。”相信使用汉字的人都有同感,就如笔者姓“万”,“万”本身是个数词,但在用作姓氏时又作名词解,有时它还是个副词。数词的“万”简单明了,就是表示数量极大的意思,与别的字词可以组合成如“万儿八千”、“百万”、“千万”等许多数量词,而且也都望字明义;用作姓氏时的名词属性就毋庸赘言了,只是注意它和“俟”组合时成为一个复姓“万俟”时读作“moqi”即可。“万俟”是北魏鲜卑敕勒族的一个姓氏,之所以提这个姓氏,是因为本人曾深受其害,《岳飞传》里有个奸臣万俟卨,本人在小学时就曾被同学讥为祖上是奸臣,而且该奸臣还被同学叫做了“万候祸”。万俟卨因诬陷岳飞而被后人铸跪像与秦桧一起永跪岳飞墓前,算罪有应得,但无辜的本人也确实被同学给“祸祸”过,借此机会再次声明本人祖上无奸臣,甚至穷的连“臣”都没有过,就是一寻常百姓家,此为闲话。而“万”用作副词时,如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这里的“万”字”就表示“绝对”或“一定”的意思。由此可见,一个简单的“万”字,就有许多的解读,对于外国人来说,这虽然看起来有点难,但这也是汉字的功用和魅力之所在,因为仅单从每个汉字的字面上来看,它们都是某种思想的表现,犹如活生生的有生命的个体,这是罗马字和哪怕是脱胎自汉字的假名所都无法取代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汉字从表面上看对于日本人,尤其是日本年轻人来说虽然显得比较难写、难记,但若考虑到其功效,还真是无可替代的,汉字帝国不是吹出来的。
汉学家们还从汉字的细节之处做过论述:比如“忧、爱、患、恶、怒”,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有“心”字为底,“忧”就是简体字的“忧”,“爱”就是简体字的“爱”。“忧”字,日语里也把它写做“愁”字,无论是“忧”还是“愁”,都是由心里活动引起的,是“心”的问题,这从字面即可了然;“爱”也是一样,日本有个词儿叫“爱用品”,字面上看来是指“经常喜欢使用的物品”,其实不然,实质上它也是一种心里活动使然,是指“因为心里爱这个物品,所以才经常使用它”;“患”字亦然,表面上看,“患者”是指身体有病患的人,而实际上它更重要的是指“心病”的一种,如果一个医生不能首先从心理上开始给患者治病,那他就绝对不是一个真正合格的好医生。
那么“恶”字呢?汉学家们认为,“恶人”并不单纯的是指“干坏事的人”。“恶”以“心”为底源,其本意应是指“恶事的根本也是由心而生,心地恶的人才干坏事,”这应该才是这个汉字的源头所在。再说“怒”字,日语里涉及到“怒”的字儿还有“忿”、“恚”、“愤”,而且这几个字甭管横心竖心也都有“心”字存在,日本人研究汉字,他们同样认为这几个字的共同点还是“心”字,都是“心”的作用才能出现这些现象,因此,要解决“怒”,就首先要从“心里”做起才能息怒。日语中“怒”字的释义大体与我们相同,但对由其衍生出的意义,我们的强调就不如日本,比如我们也有个成语叫怒由心生,但更多的感觉是用来为义愤填膺时做出的错事儿开脱,同样是使用“怒”字,但从重视引申义上可谓是高下立判。由这个“心”的偏旁部首,细心一下,我们似乎也能发现日本仍然坚持使用繁体汉字的缘由,有些汉字,简化了,失去的东西就很难找回来了……
综上,日本汉学家们认为:虽然以上这些都只是个例,但整体汉字却莫不如是,汉字直接代表了某种思想已是不争的事实,而思想是属于哲学范畴的,换言之,放弃了汉字,对于日本人而言,就等于放弃了哲学。事实上也是,如果不能把日语形诸于汉字,或和式汉字来表现,就不能让日本人,包括汉字鼻祖的我们,欣赏、领略到日语中那些充满美感、禅意和哲理的表现。
笔者好酒,尤好清酒,就以酒为例,什么“七贤”、“吟风”、“瑞凤”、“杜氏梦吞”、“雾小町”、“千羽鹤”、“如空”、“鹿舞”、“醉仙”、“瞑想水”、“鸣濑川”、“出羽灿灿”、“吟湶”、“写乐”、“藏粹”、“凛”、“美人”、“一人娘”、“二人静”、“梅一轮”、“垂枝樱”、“梦幻物语”、“越乃寒梅”等等、等等。
徜徉于酒店之中,只是欣赏这些日本酒之铭柄,就让人醉于其中流连忘返了。试想,若没了这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难以言喻、表述的汉字意境,你试试纯叽哩哇啦的假名日语,不要说外人,即使真正的日本人也照样懵圈,更别谈什么汉字里蕴含的美感、思想和哲学性了。也由此,笔者非常赞同日本人的“日语是心语”的认识,而日语是由汉字及汉字衍生出来的假名组成,那不啻于是在说“汉字是心语”了,我辈又岂敢不赞同乎?